无“山路十八弯”“云深不知处”的迢迢,也未见古村古厝连绵的时隐时现,车抵连江长龙洪峰村岭头顶时,颇有些意外,一栋古厝孤零零遗世独立在眼前。
陪同者说,这栋古厝始建于清代乾隆年间,距今有近300年的历史。古厝编为岭头顶1号,实际上是整个岭头顶的全部,别无二居。因为山高、路窄、地偏,“孤家寡人”一栋楼,古厝显得幽谧,令造访的我在讶异之余,不免生出“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的感慨。
陪同者就是这栋古厝走出去的后人林勉斌、林忠等人,而他们急切地想告诉我的不仅仅是祖宅林厝的古建历史,更多的是隐藏在历史尘烟中的红色故事。
我终于不感意外,这个岭头顶果然与众不同。能被记住的山顶,不仅有可极目四望的景致,更有那贯通古今的历史。
岭头顶位于长龙镇洪峰村炉峰山麓,据说,史上这里有过“商贸云集”的喧腾,有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熙攘,只是,现在我们登临时,它已寂寞多年。当年此地因处连江罗源边界要道,曾云集两县的客商。客商们攀山越岭,通洪塘,去罗源,往来不断,贩运山货、药材或油盐。十里八乡的佃农挑谷上这交租,于是,这里不仅有互通有无的集市,还有众多乡村商铺客栈。可是此时,没有繁盛与喧嚣的见证,除了四野清寂,山风扑面,似乎感受不到当年茶马古道上无数脚步的回响……
20世纪30年代,那时洪峰村还叫洪塘乡,这个岭头顶,是土地革命时期连江游击队的一个据点,它如同乡村的革命烽火台,洪塘等村落就围聚其脚下,发生在这里的革命故事以岭头顶的这座古厝为发射塔,向四周播撒,传扬至今。
走进古厝,寻觅时光雕琢的印记,我细细打量这座厝身结实的古建筑。全屋占地面积约2000平方米,八扇三进,一亭三厅二天井,显得质朴大气。环廊尤其特色,穿行期间可以不被日晒雨淋;环廊之外还有一圈层的沟渠,应该是排水或者消防用的,但更似护城河,那个年代,这已是有效的防护。只是可惜的是,而今或许是长年锁于山顶的缘故,多少岁月逝去,已难见人间烟火。
然而我眼前的古厝终究是安详、平和的,听说当年祖业厚实、人心笃实的林氏,以地缘和人缘都相亲的一座祖宅,权衡得失、舍利取义,以开明绅士的威望,赢得古厝高朋满座谷满仓,接应四方宾客。革命烽火年代演绎成乡间“哨眼”,隐蔽斗争中有许多故事秘而不宣。
这里曾是土地革命战争时期红军游击队领导人重要的活动场所——
20世纪30年代,在连江、罗源巡视指导、领导闽东红军游击斗争时期,中共福州中心市委书记邓子恢、陶铸,福州团市委书记叶飞,连江县委书记、游击队政委杨而菖等革命先辈,多次深入洪塘,组织发动群众,建立革命根据地。他们带领游击队,时常出没岭头顶。受到心向光明、有胆有识的厝主接待。在四面环山的洪塘,岭头顶位之高位,林氏大厝后山连绵,森林密布,山路可直达罗源等地。厝后山坡还是红军游击队隐蔽炮台,可观山下村里动静随时出击,当年挖有战壕,遗址后来成坑坑洼洼的沟壑,20世纪70年代村民问起还有老人知道其为红军和村民所挖;厝内也有暗仓聚合,每一巷弄,门门相对,间间相联,步步相通。全厝有100多个房间,走道、回廊,穿行其间,如入迷宫。红军风里来雨里去,古厝掩护隐蔽革命先驱来此指导开展游击革命斗争,“半夜三更起来给他们开门是经常的事”,上一代的古厝人记忆犹新。因此,虽然不断有国民党反动军警来搜捕抓人,但有当地老百姓的掩护,有古厝主人明里暗里的支持,陶铸、叶飞、杨而菖率领的红军游击队每次都能及时得到情报,利用古厝的曲径通幽、山顶的弯弯坑道,组成绝佳的地下游击通道,化险为夷,灵活转战。
古厝不仅提供方便,还以资产相助,游击队当年在秘密活动期间财政困难,林氏后人相传“当年红军向岭头顶林保猷及二哥借了1000银元,还不上的情况下,后来红军直接帮他家修了坟墓”。波澜壮阔的革命历史、军民鱼水情在此化作林氏族人的轻描淡写。
这里留下一段家国情怀超越国共敌对的佳话——
想当年,国民党貌似强大的军队陷入草木皆兵的群众性游击战争之中而不能自拔,仰天长叹:“要消灭共产党游击队,除非杀尽老百姓,烧尽山林。”
果不其然,有一次,驻守连江的国民党海军陆战队,得知又有红军伤病员被安排住在岭头顶,立即赶去“围剿”。在扑了空之后,恼羞成怒,他们准备放火烧掉这座古厝。正待举把火焚之际,时任国民党海军陆战队某营长的林勉森(字继戟,又叫林戟,后成“潜伏者”而在台湾被捕就义)赶到,他突然发现大厝门前对联“万里云程路,九州牧伯家”中的“云程”二字,触动尊祖敬宗的他:莫非此地就是自家祖上福州瓦埕云程林氏迁到连江的这支族亲?问过厝中主人之后,果真如此,他马上责令士兵把点燃的火把扔进古厝前面的水池里。当然,于今日的我们,都懂得这栋古厝毕竟是族人用来抗暴避匪的,烧古厝乃不得人心之举,更何况还是族亲何忍下手?但是,于当年的林勉森,国共鏖战正酣,他的家国情怀能够超越眼前的敌对相杀,也就不难理解此后他入台成就红色间谍的侠心义胆。
古厝因了他得以幸存了下来。听说也就是在那之后,村中每座林氏宅院门前的对联,虽年年不同,但“云程”二字一定少不了,这个习俗一直延续至今。果然,当我来到村里的林氏宗祠时,抬望眼,但见大门石刻“万里云程路,九州牧伯家”对联赫然在目,着实印证了泽被后世的家风。虽说同宗同族,但政见不一的情况下,他们既讲敌对的阶级斗争,也讲家国同宗的亲缘瓜葛。
这古厝以这种方式勾连起过去、现在和未来:住着地主豪绅,出没有红军将帅,也得国民党军官庇护,连起了中国的近现代史,“云程”,架起国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联系。功绩铭青史,高风励后人。
这里还见证了“连江游击队事变”的平叛公审大会——
1933年2月,大雨滂沱中,洪塘一场声势浩大的审判大会召开。连江原县委党史研究室主任吴用耕引用当年福州中心市委机关报《工农报》的报道:“游击队将捕获的五个反革命分子举行公开审判。……革命军事法庭是布置在黄塘(应为洪塘)。……农民冒雨来看审的几近百人。……宣词是‘组织反革命组织勾结透堡民团,企图消灭游击队,为首三人(应为四人)李德标、郑太佺、杨与密、任向贤(这两人在逃)执行枪毙,其余逐出游击队’”。事情的缘由是叶飞和任铁峰等闽东游击队领导人后来在《红色印记——连江县重要革命回忆录汇编》(2019年中央党史出版社出版)中回忆的那样:1933年1月,连、罗游击队以李德标为首的八九个人被透堡民团所收买,在长龙山面区驻地和任向贤、郑太佺等人结伙叛乱,他们在队伍中造谣中伤游击队政委黄孝敏、县委代理书记陈茂昌(剃头妹)贪污公款,并以此为借口将他们驱逐出队。然后李德标自封为游击队队长、任向贤为政委,图谋率队投敌。福州市委书记陶铸获悉后,委派杨而菖、任铁峰等赶赴洪塘,果断迅速平叛。于是,就有了洪塘岭头顶的这场公审大会。大会审判处决了李德标、郑太佺。岭头顶古厝后人从上一辈那里听说当年叛徒被五花大绑从后厅拉出去枪毙时,一路狂叫不止。
“接着盛大的授旗典礼在紧张的空气下举行,市委代表、县委代表的训词,农会代表及来宾的演说,队员的答词,红旗的飞舞,声震山岳的口号,令人兴奋得欲狂。大会散了是举行宴会,大碗的酒,大块的肉,农会代表、农会会员与队员们吃得话都说不出来,面上泛着红霞,嘴角露着微笑,连江工农的命运是在这里决定了。”当年这个平叛庆功宴会席设岭头顶大厝内,被报道得有声有色。
据任铁峰回忆:游击队平叛事件后,杨而菖、任铁峰做了大量后续工作,进行队伍整顿。游击队重新建立党的特支组织,任铁锋任游击队支队长、杨而菖为政委,县委书记陈茂昌。县委在洪塘岭头顶马上召开扩大会议,参会者中就有次年任连江县苏维埃政府主席的林孝吉。 任铁峰还回忆,1934年“连江县苏维埃政府”成立后,当时山面区苏维埃政府就设在洪塘岭头顶一个地主家里……
蛛丝马迹,都在诉说着岭头顶古厝与红军游击队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所为,有所不为,是当年古厝主人在历史大局中的选择,其背后,藏着林氏家族的智慧。三段往事的红色演绎,造就了古厝的一世传奇。
以致今日,林氏后人带我参观,热切地讲述先人故事,将长辈口口相传的点滴红色记忆和盘托出时,让我有穿越近百年时光,去捕捉当年的金戈铁马、走进腥风血雨的连江革命历史的感觉。我分明感到,这与其说是采风,不如说是联合调研,我感受到他们对历史钩沉的一份热望:邀请史志部门、属地领导和乡贤文士走进这个传统村落,挖掘红色资源,共话保护利用事宜。
缓步迈出古厝大门,平埕之下早已不见当年的池塘,铺陈在眼前的平旷地带早已垒土成台、杂草丛生,远处竹林环抱,怎一个孤寂了得?面对我的疑问,当地知名作家阮道明(连江作协原主席,也是陪同者中的嫡亲,古厝的外孙女婿)给我答疑解惑:改革开放后,古厝里的人陆陆续续搬离这里,先是下到山下,再到镇上,发展得好的直接进县城买房安居,走得远的事业做到省城福州,如今的古厝成了祖屋的纪念,无人居住疏于管理已多年。后人们不忍其颓危,2016年集资修缮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历时近两年,才有了现状。
我终于理解,草木以其柔韧染绿山河,后人以其执着重塑家园。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家族的遗产、荒芜的家园,更是先辈的英雄事迹和光辉历史。古厝虽独领山顶的寂寞,但也因了有后人的惦记,更有其中参与革命的历史故事,才得以让人探访至今。
红色历史将是古厝不再寂寞中孑然独立的守护密码!岁月兴替,能生生不息的是跨越时代和地域的历史文化。要使得岭头顶有奔头,必须使古厝有看头。据说洪峰村里这样的古厝还有8栋,生长于该村的烈士林茂凎,当年的山面区苏维埃政府主席、闽东独立师红三团参谋长……盘活闲置的古厝和英烈故居串联打造成红色景区,必定增强历史磁场。使其在清幽之中能听到历史的回音,感受到岁月的厚重。
守好古厝,护好家园,希望不远的将来,路轨通衢,沉寂的古厝得到内外兼修,不再荒芜不治,以用促保……更多的人走进这里,寄托寻根问祖、饮水思源的乡土情怀,到时岭头顶古厝就不仅仅只是连江云程林氏宗亲的地理祖宅,更将成为长龙红色历史的精神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