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地交流日益频繁的背景下,作家关注的创作主题趋同,冲击着写作的重要基础——独特性。模仿西方现代主义后开始的寻根、进城后对乡土的回望,让作家在方志中看到了一条新路。传统的方志体例加上涌动的时代脉搏,在激活文化传统的同时,也让现当代文学实现了突破。
很多作家在创作中为故乡立传,以中国叙事方式来书写中国故事,文学在方志中实现了回乡。在文学地图上有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林斤澜的“矮凳桥”等知名的文学地标,作品中史学的实与文学的虚结合带来的叙事张力让人瞩目。有些小说直接以“地名+传”的方式命名,如萧红的《呼兰河传》、叶兆言的《南京传》等。叶兆言认为:“南京是一本最好的历史教科书,阅读这个城市,就是在回忆中国的历史。”
方志是我国传统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六十八·史部二十四·地理类》中提到:“古之地志载方域、山川、风俗、物产而已,其书今不可见。然《禹贡》《周礼·职方氏》其大较矣。《元和郡县志》颇涉古迹,盖用《山海经》例。《太平寰宇记》增以人物,又偶及艺文,于是为州县志书之滥觞。”还在《齐乘六卷》中提到:“是书(元于钦撰的《齐乘》)专记三齐舆地,凡分八类:曰沿革,曰分野,曰山川,曰郡邑,曰古迹,曰亭馆,曰风土,曰人物。叙述简核而淹贯,在元代地志之中最有古法。”我国的方志体例在历代虽有变化,但基本沿用至今。在结构上模仿方志的小说有很多,例如,孙惠芬的《上塘书》由地理、政治、交通、通讯等章节组成,霍香结的《铜座全集》由凡例、疆域、语言、风俗研究、虞衡志、列传、艺文志等章节组成,林白的《北流》由植物志、注卷、疏卷、散章、时笺、异辞等章节组成,李锐的《太平风物》由袴镰、残摩、青石碨、连耞、樵斧等章节组成。
一个小小的村庄几十年的变化可以折射时代,也就是所谓一滴水中见太阳。对作家来说,重要的问题在于如何找到这滴水。其实,各地方志中丰沛的内容早已积水成渊。有些作家在写作时受到方志的影响,例如,陈忠实在构思《白鹿原》时,受到了牛兆濂编纂《蓝田县志》的启发。陈忠实曾提到:“当我打开《蓝田县志》第一卷的目录时, 我的第一感觉是打开了一个县的《史记》, 又是一方县域的百科全书。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 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览过程里头晕眼花, 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恶毒的意念, 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浮上我的心里……这个后来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 竟然是这样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此外,在《白鹿原》中,陈忠实还把牛兆濂编纂《蓝田县志》的史实改写为朱先生编纂《滋水县志》的情节。
如今,叙事方式的重要性日益受到重视,文体实验的收获也越来越丰厚。方志与文学联袂实现双赢的基础在于二者有太多的相似性。写某个地方几年、几十年乃至数百年的历史,正是方志与文学共同的目标。把相同主题的内容放到同一章节,这种用归类法进行的创作打破了故事的连贯性,与现代主义小说不注重情节描述有相似之处。《铜座全集》凡例第七条就提到:“本书将没有情节,也没有故事。”
方志和小说在传承文脉方面都有重要作用。李锐说:“一个有志气的用方块字写作的人,就应当用自己的创作去找到、去接续我们自己文化传统中的源头活水,去找到、去接续方块字的文学资源,从而来表达这最丰富、最深刻的历史所给予我们的万千感受。”李锐在小说《太平风物》中把“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拼贴在一起,实现了古与今、实与虚的结合。此外,在贾平凹的小说《高老庄》中,与高子路回高老庄的主线相对应,妻子西夏寻访民间碑板构成了小说的另一条线索,并通过历代碑板的碑文勾勒出一部方志,其中包括第十六节提到的明弘治十八年的《高老庄近代盛衰述略》、明成化十三年的《儒学碑记》、清道光八年的《烈女墓碣》,第二十二节提到的宋刻《商州团练使高公之墓碑》、宋刻《劝谕广植蚕桑碑》、元刻《严禁匪类以靖地方碑》、清刻《节妇碑》《孝子碑》《谨守家规碑》、宋刻《修小河桥记》《救荒记》、清刻《棉花沟水道争讼断案碑》等。
作家可以通过方志接续文化传统,还可以以这种中国的叙事方式沟通中外。韩少功就认为:“利用本土文化资源,并不是要转过来‘全盘中化’,照搬老祖宗的成法。恰恰相反,事情往往是这样,只有通透而不是皮相地了解了西方文化,只有深入细致而不是走马观花地了解西方社会,才可能重新珍惜和利用中国经验。”韩少功“为一个村寨编写一本词典”的成果是小说《马桥词典》,可以看作词条形式的方志。
明代戴儒在《(嘉靖)题〈章丘县志〉引》中提到:“余阅郡邑志,惟章丘志为上格,文高逾而目准程。”这是戴儒对编纂方志的要求,也可视作对文学创作的要求。编修方志的热潮已经过去,于是文学作为立体、生动的方志补缺了。作家所写的地方,带有明显的地域文化印记,这不仅是作家认知世界的根基所在,还是作家精神世界的投影。作家从历史遗迹、乡村传说、方志文献等复杂的资源中探寻着文化传承的路径,其中有着作家深沉的情感、潜移默化的文化熏染,也有自觉的创作追求。当然,作家总会带着家乡走向“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