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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关南望桐木村
2024-08-22 16:40:04 来源:《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07月13日 第 07 版) 作者:钟兆云

 

眼前有关,名曰桐木,巍然立于海拔千米处,睥睨着如海的层峦叠嶂。若安在别处,也许稀松寻常,却在闽赣交界处为武夷山把门,让门内众生万象隐于市,静于心,雅于境,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福建境内武夷山北麓接上江西省铅山县南沿,沿着已被新公路替下、蜿蜒贯穿在山脉断裂垭口的闽赣古道而行,位列武夷八大雄关的桐木关便赫然眼前。如今,承平年深,关卡已撤,八方来客不愁吃闭门羹,而关内自然风光、人文风物,总有一款内容值得奔赴。

雄关漫道于此,自是天地造化。然而作为省际交界的断裂带,地质活动的勘探有其意义,雄奇壮观也不消说,终是名不过太行、恩施、雅鲁藏布江那里的大峡谷。大片原始林区带着现代人在意的负氧离子、探秘心理,也能引人入胜,但比之于亚马逊、西双版纳等地的热带雨林,又似乎稍逊风骚。关内良好的生态,连同所拥有的“鸟的天堂”“蛇的王国”“昆虫的世界”,乃至“开启物种生物基因库钥匙”等美誉,各美其美地争得了不俗的人流量,却到底阳春白雪了些。回溯30多年前,要是这般如数家珍,也难掩桐木关百年来几乎被遗忘的事实,任何一个名头,都难得让它如雷贯耳。

桐木关再度引人瞩目,当缘于“南方有嘉木”,缘于关下广植“嘉木”之村寨。此嘉木,红茶也;此村寨,桐木村也。

桐木关俯瞰着桐木村,桐木村仰望着桐木关。究竟是关以村而名,还是村因关而得名,已无关紧要。顾名思义者,雪白的桐木花摇曳于此;一荣俱荣者,“中国红茶发源地”独一无二。400多年来,这里一直都是正山小种红茶的主产地,这让经受了千年风雨冲刷和洗礼的桐木关、桐木村,大可扬眉吐气,火热至今。

我对茶并没太多研究,更不讲究,但马齿徒增,焉能不知中国是世界茶乡、福建乃茶乡重镇,以及红茶给英国皇室、欧美贵族带去的意义。多年写作,笔下所涉人物,真实或虚构,络绎出现过茶人。但客观地说,24岁那年,青春勃发的我登上号称“华东屋脊”的武夷山脉最高峰黄岗山时,我不知道桐木关之要、桐木村之大;进桐木关之前,我未曾邂逅这样一个爱茶的村庄、嗜茶的村民,茶像是长到了每幢房每寸地之中,沁入了每个村民的血液和骨子里,任你随便打开一门一户,扑鼻而来的都有茶香,任你随意询问一人,都像是遇上了品茶师,整个村庄就像是被茶熏染过一样,人人心田里似乎都种有一棵茶树。

只有到了桐木村,才方知茶树如何地生于灵山秀水,如何得日月光华滋养、雨露清气滋润,每一片叶子顶端所发如何是尘外仙芽,人工采摘再经如何手法方能成为茶;方知茶之于国人,究竟是怎样一种挚爱。客观说,红茶能成为国际上消费量最大之茶,世界能喝上红茶,中国功不可没,特别是福建。上世纪90年代初,以正山小种为代表的中国红茶几经波折而衰退、没落,前景迷茫,9岁采茶、13岁跟着祖父学习精制红茶的江元勋,立志要把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继承下去,用一生去复兴“China红”。他不仅让中国红茶在国际红茶中保留原有姓名,并再度冲上茶界“珠穆朗玛峰”。

出生于桐木关江氏制茶世家的江元勋,这辈子似乎就是为茶而来,要把祖辈的茶经传承、续写下去。他左手茶农,右手茶友,手牵手、心换心,造福一方。听江元勋讲红茶沉浮的风云,顿觉眼界、心界、境界全开,随着茶香袅袅飘向桐木关,上升到武夷山大王峰、玉女峰、天游峰,万千茶树便都婆娑灵动起来,吐露芬芳。

红茶界扛鼎之作“金骏眉”的诞生,犹如大家名篇之偶获、名器之偶得,是江元勋带着团队骨干的妙手偶成。与其说有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如说是精湛的技法合着日日夜夜的奇思妙想,被灵感引燃而绽放新花,不成此款,则为彼款。时维2005年,新茶问世,一时“洛阳纸贵”,他也因此获得中国茶界最高荣誉“陆羽奖”。

好茶难得,好名易移。遭遇过商标抢注、不良竞争等挫折,江元勋始终豁达。他把自创品牌无偿赠予地方作为回报桑梓的贡献,面对高额收购不为重金易匠心,坚守“做好一杯茶”的初心,最终东山再起。《茶经》云:“上者生烂石,中者生砾壤,下者生黄土。”犹如上品茶叶多生于艰难之境,高尚的人也多是出类拔萃于这等环境,诚如“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者。在桐木村内外,接触正山茶和“正山堂主”一久,自然更能品出四时茶韵和人生况味。其语如茶,味正韵雅;其人如其红茶,有醇厚回甘之味。

茶有味道之别,人有境界之分。人和茶皆可品,让人心旷神怡者,乃其芬芳、德馨与自己的灵魂共舞也。江元勋意气平和如茶气,时有一种慷慨激昂的正气清风拂面。倘若有机会认护一座山,我愿跟他一起守山,再学种茶、采摘和制作,更愿意在翠树与流泉之旁,烹水煮茶,在顾况笔下“轻烟细沫”的茶水、“爽气淡烟”的茶香中静享时光,体验颜真卿有过的“流华净肌骨”“芳气清闲轩”,然后想象昔年朱熹对武夷的山、水、茶何来动人描绘,“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天地得以清,心情得以静,何等意境!

茶香在桐木关外轻舞飞扬数百年,别说那些筑垣而驻的戍卒,村里多少能人巧匠一茬接一茬已高行远眺,江家却在关内一驻24代,端给世界的不只是“红茶世家”,还有最好的红茶。功成名就之后,江元勋也没打算离开桐木村。桐木关在他心中重过千山万岭。他甘愿与这片大地山川筋脉相连,用一生来守护沉在心湖的挚爱,在每每温热的杯中和氤氲的茶气里,回味父祖辈和妻子远去的过往。当年以茶为媒,他和来自关外江西铅山县的妻子相逢相爱在茶山之情景,仍在妻子因车祸故去数年之后,于他的眼泪和思绪中呈现。饮茶以客少为贵,以茶之浓淡中能诉冷暖、化悲欢为重。那天闻听,座中之人同泣,此茶融进世事与情感,更有了万千滋味。

“红叶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涯。”境现眼前,我由桐木村冬日斑斓的红叶、彩霞,不期然说起老电影《等到满山红叶时》的主题歌,没想到恰是江元勋极为喜爱的一首。他心中最美的那片叶、那朵彩霞飘向了远方,一茶执于手中,仿如守着他们为茶而生、为爱而立的海誓山盟,他愿把山上山下暮鼓晨钟里草木的抽枝发芽声,当成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和歌吟。妻子离去好几年了,他依然天天给她发短信,夜夜为她摆上一道茶,如往常那样对饮,尽将心绪融化于茶中。

此情让我想及清代《浮生六记》作者沈复描状离开芸娘的日子,“无人陪我夜已深,无人与我把酒分。无人拭我相思泪,无人梦我与前尘。无人陪我顾星辰,无人醒我茶已冷”。世上无数的情和爱各有千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所幸的是,我眼前这个铁骨柔情的男人终于熬过了黯淡岁月,如巅崖的茶树再发新叶,挺立在桐木关,依偎千山万水,也拥抱星辰大海。

桐木关远在天边,因了红茶而让人感觉近在眼前。省外朋友每每要我介绍福建茶,我言必称桐木村,并不期然想到韦应物诗句:“洁性不可污,为饮涤尘烦。此物信灵味,本自出山原。”有的诗赋能流芳千古,有的茶亦然,百年芳香,世代共享。

我喜欢在高山之巅看云,观察它们如三军列阵,偏执地认为山巅才是云奔涌和停泊的地方。桐木关作为武夷山闽赣交界的险隘,内陆与海洋气候于此风云际会,春风与寒流在这里生生不息欲拒还迎,每天变幻无穷的云朵莫不让人感到天造地设的神奇。而桐木关上的双泉寺,实乃泡茶和观云胜处,茶逸若幽兰,云流如天马。

从桐木关口右折,拾级而上,林木环绕中,双泉寺山门前对联传递的意境令人神往:“访胜探幽登岭上,朝香拜佛进门来。”此寺建于宋代,毁于战乱,现代重修后,已成桐木关闽赣两省民众时常登临的宝地。此地有两眼不竭之泉,滋润这方离天空最近的茶园。据传,北宋年间,杨家将中杨六郎巡视武夷时,夜宿桐木关,观星珠缀夜空,忽见关顶有两道金光直射北斗,心中暗自称奇。翌日寻之山顶,始知两眼清泉涌动,各有一莲在水中盛放。再寻问当地高人,言此两泉乃观音座下净瓶,观音时坐山巅,观万水千山间往来旅人,相护一路平安。久而演化,观音也羡桐木关内有茶香,赐清泉伴梵音,与聚散两依依的云雾共煮一壶好茶,享田园岁月静好。茶生在桐木关是幸福的,桐木关有茶作伴是不寂寞的。登上双泉寺,在云雾弥漫的诗情画意里,你感觉自己就是一枚在清亮山泉中快乐盛开的茶。

身在桐木村,江元勋就成了一枚茶,他也只想成为一枚茶。茶有远方,当年万里茶道,便经桐木关奔赴欧洲。他这些年出关、出村,多半现身全国各地茶区,助力绿色未来,带动产业扶贫模式。桐木关关不住他的心门,他正以筹备发起世界红茶节为新课题,以期带给中国红茶、世界红茶更好的诗和远方。

下双泉寺,离桐木关,半个月亮缓缓升起。我回到武夷山市区,将十几块“金骏眉”茶饼分送此次从全国各地来武夷山采风的作家朋友,再道此人此茶此风,众皆有赞。茶到兴浓可当酒,此后,红茶若成为他们喜欢的饮品,那桐木关或许也会是他们的下一个驿站。会当凌绝顶,一览桐木村,这辈子能亲眺桐木村,细品桐木红茶,总归是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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