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移民是我国民系文化现象中的一朵奇葩。因为闽人素来享有中国海洋民系、航海民系之誉,正如顾炎武所言“海者,闽人之田”,所以谈到福建的移民时,往往会想到潮汕、海南,或是海外的闽籍华人,如马来西亚吡叻州实天县的福州话方言岛、诏安腔客家话,以及台湾的闽南话等。但鲜有人会想到,岭南地区亦有闽人后裔星罗散布,如广东韶关乐昌、广西贺州信都、广西玉林平南等地。而在实地调查和文献研究中,我们发现多数移民共享着这么一条移民记忆:祖上自明清从福建漳州迁徙到广东云浮连滩,再从连滩迁往各地。这些移民大多称呼自己讲的方言为连滩话或福建话。
为何千里外的两广会有闽人后裔?根据《郁南县志(2011年版)》,连滩镇位于粤西的云浮市郁南县东南方,境内分布粤语、客家话、福建话三种汉语方言,其中福建话即分布于连滩镇、东坝镇的闽方言。结合县志记载和调查访谈来看,连滩闽人系明中后期自福建漳州南靖、平和、漳浦等地迁来,至今已有400余年,繁衍了14~17代子孙。以连滩粗石林氏为例,其祖籍为漳州南靖龙山五峰桥头村(现今仍位于南靖县龙山镇),于明万历年间,经广东南雄、韶关辗转至连滩。既然连滩闽人举家迁徙多发生于移民活动兴盛的明中后期,那么考察该历史时段内的天灾人祸便可找出移民活动产生的原因和推动力。
从移民活动产生的时代和动因来看,据潘光旦《中国民族史料汇编·明史》转引:(1577年)寻进征罗旁(在郁南连滩西北方向)……云翼(代提督两广军务)乃大集兵,令两广总督张元勋、李锡将之。四月,克巢五百六十。张元勋,浙江温岭人,在罗旁一战中战功赫赫,朝野中颇有声名,至今连滩仍有“张公庙”,世受香火。
因为张元勋于明隆庆元年(1567年)曾在漳、潮一带抗倭,所以也不排除张元勋招募漳籍士卒转战至罗旁的可能,这或许是连滩福建话的先声。不过笔者认为,这场战争造成当地人丁大幅减员的后果才是连滩福建话产生的主要原因。根据郁南旧县志《民国西宁县志·卷四》记载:明万历丙子(1576年)大征荡平开创善后,清田里,辟封疆,筑城堡,兴学校,募民占籍,分地建官,为久安长之计。可见“募民占籍”是郁南战后政策之一。
再按《广东省志·经济综述》记载,自明中期始至清中叶,广东一直延续着募民开发山区县乡的政策,如德庆知州王基巩“均粮减役,招集流亡”。德庆与郁南隔江相望,历史上也受到征“三罗”的影响,可引为例证。
据《明史·李材传》记载,罗旁贼猖獗……游击王瑞由德庆入……斩贼五百级,毁炉舍千余;空其地,募人田之。更是详细记载了明朝在镇压瑶民起义后,对罗旁周边采取的土地政策。具体到移民记载,根据《郁南县志(1995年版)》,连滩兰寨林姓原居福建漳州南靖,后迁潮州,闻罗旁甫辟地招民,应召垦土受田。这是较为清晰的一条移民路线,可信度较高。
从移民活动的推动力来看,就社会大环境而言,明时福建并非安定所在。以漳州为例,明正统十三年(1448年)福建沙县民邓茂七反……他县游民皆举金鼓器械应之,乌合至十余万人……闽骚动。正统十四年(1449年),邓茂七党杨福陷漳浦、南靖、长泰、龙岩,又围漳城。漳州卫指挥顾斌败走之。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饶(广东饶平)贼张琏……袭陷云霄城。是年龙岩、南靖、平和、诏安……郡无宁土。
具体到小环境上,以南靖为例,当时也非安稳所在。如《南靖县志》载: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八月,倭寇由龙溪天宝侵入南靖,屯据永丰、竹园(连滩闽人祖居地之一),烧杀抢劫。在社会环境上,明中后期南靖的人地关系复杂,土地矛盾繁复,按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五·南靖志》:南靖王田不经清丈,区亩税粮,原无定则,奸民乘之,欺隐日滋。间尝覆通县田亩不下三十万,其登赋税者十五万九千有奇耳,此外皆他邑豪所踞者也。再结合具体的历史气候背景来看,明朝整体气候活动较为异常反复,天灾也极有可能是驱使移民的动因之一。据《明实录类纂·自然灾异卷》转引: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壬子(农历十一月)免福建漳州府龙溪、南靖、漳浦、长泰四县秋粮二万三百余石,漳州卫屯田子粒一千三百余石,以水灾故也。
综合以上信息,可以大致勾勒出连滩的移民旧景:明万历初,在镇压广东罗旁瑶民起义后,由于战争减员,连滩周边人丁凋敝,当地封建政府亟需人丁开发土地,故积极吸引流民、客民入籍,谓“募民占籍”。同时,明代中后期气候异常多变,天灾人祸不绝,加之封建王朝末期日趋严峻的人地矛盾,让连滩的闽人先民兴起了迁居的念头。所以,在“募民占籍”这一政策的吸引下,部分漳州民众以及部分早已迁居广东潮州、韶关、梅州等地的闽人,向往着“垦土受田”,举家迁徙至连滩一带。所以,连滩的福建话是闽方言次方言、闽南话的移民方言岛,在移民的历史来源上就有了比较充分的依据。
那么,能否从语言学的角度判断当地福建话是否为闽方言,或者是闽南话?这可以从较为明显的特征,如声母、韵母、声调来判断。张光宇的《闽客方言史稿》认为,我国南方的方言声母数量一般在18~22个之间,只有闽方言最少,一般是15个。不论是闽东还是闽南,不论经历多少朝代,闽方言的这一特点都较为稳定地保留了下来,可见十五音系统是闽方言主要的区别特征。从这点来看,连滩的福建话声母为17个,数量极为接近。
而从韵母数量来看,连滩福建话的韵母有76个,马重奇和周长楫认为漳州的闽南话有83个韵母,南靖则有70个韵母。除了周宁、宁德以外,一般来说,闽南地区的方言韵母数量都多于50个,非闽南地区的则少于50个。
再从声调来看,泉州市区的闽南话去声不分阴阳,漳州则是浊上归阳去,仅保留阴上。漳州话中“洞”音同“动”,泉州则不然。就字词读音而言,“买”“鸡”漳州音韵母一般为[e],泉州音为[ue];“根”漳州音韵母一般为[in],泉州音为[un]。根据笔者调查研究,上述字词连滩福建话的读音与漳州相对一致。
最后从方言词汇来看,连滩福建话也保留了大量漳州闽南话的特点:人为“侬”,子孙为“囝儿”,儿子、小孩为“后生”,眉毛为“目眉”,打为“拍”,水田为“塍”,旱田为“园”,炒菜用“鼎”,“蜻蜓”“蝙蝠”“蛤蟆”叫法音同。
连滩福建话的声母与潮阳《增三潮声十五音》的情况相似,可见其声母系统原为十五音,声母增加为17个也应为晚近之事;韵母数量和声调系统、特征字词读音也与漳州市区、南靖方言今音相近。此外,连滩话还表现出部分当地粤语的特征,如出现撮口呼韵母[y ye ye?];部分浊上、浊去归阳平;称“腿”为“髀”,称“猴子”为“马骝”,称“扁食”为“云吞”等。综合以上特点,结合移民历史溯源和地理位置,笔者认为连滩福建话是一种受粤西粤语影响的闽南方言岛,其源方言为漳州闽南方言群。
历史上连滩话曾广泛分布于云浮郁南的南江口、连滩、东坝镇一带,鼎盛时号有三万闽人,称“连滩声响三江”。三江即广东云浮的罗定江及南江东西两段。正如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之言:闽人奋空拳过岭者往往致富。连滩当地闽人聚居众多,交通便利,经济较为发达,是闽人迁居的重要中转站,闽人世世代代所打造的繁荣文化和经济使连滩成为移民记忆中的重要一环。时至今日,韶关、贺州、玉林等地的闽南移民仍称呼自己的方言为“连滩声”“福建话”。他们秉持着“不忘来时处”的信念,倔强地在祠堂、族谱、楹联、故事、童谣上传承着移民记忆。每年清明前后,常有广东韶关、云浮,广西贺州、玉林、桂林一带的移民后裔相约返回福建漳州,踏上祖先生活过的土地祭祖寻亲。
根据庄初升先生《论闽南方言岛》的研究,江苏、江西、广西等地尚有38万的闽南移民后裔,其余省份未曾研究或尚未发现的闽南方言岛更是无算,他们大多沉默在方志“明时福建迁来”的轻描淡写中。这些方言岛大多受周围强势方言的影响和渗透产生变化,而且方言岛内年轻居民大多外出务工、求学,进一步加剧了方言岛的语言传承危机。就连昔日响彻三江的连滩声,现今实际母语者可能仅余数百人,且绝大多数为花甲老人,式微如此,令人唏嘘。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