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无儿又无女,接生的每个孩子都是亲骨肉,我一世未曾当母亲,却觉得自己是幸福母亲情悠悠。”“林巧稚”吐露的心声还未飘远,一行字幕打出:“林巧稚大夫一生未婚,共接生五万余人,这些孩子都是她的孩子,都是她的宝贝……”
十几秒后,感叹声在整个剧场弥漫开来……戏毕,剧场大灯全部亮起,许多座位上都坐着久久不愿离去的观众。
近期,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越剧《万婴之母》在福州首演,场场火爆。这部由福建省文化和旅游厅出品、福建芳华越剧院创作演出的原创现代越剧,历时6年创作,致力于展现和弘扬福建优秀女儿、中国妇产科学的主要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林巧稚博士心系祖国、献身医学的卓越品质和勇敢担当。
一位已逝世40多年的女科学家唤起如此多的共鸣,这份喜爱背后,是观众的渴求?抑或是这个时代的召唤?主创团队是如何踏准节拍的呢?记者带您到台前幕后一探究竟。
深刻解读:不只是纪念林巧稚
主创团队介绍,聚焦林巧稚题材,是因为福建省委、省政府、省委宣传部号召加强现实题材创作,开展示范引领行动,发挥先进典型示范作用,大力宣传陈景润、林巧稚、谷文昌等闽籍和在闽工作过的最美奋斗者。
对于林巧稚,如何定位?怎么切入?怎样给人性画像?
首先,怎么定位?作为编剧,国家京剧院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王勇费了一番心思。他选取1940年林巧稚从美国芝加哥大学进修回来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为时间跨度。这10年,是林巧稚放弃美国提供的优厚待遇、毅然奔赴身陷抗日囹圄的祖国的救国征途,是林巧稚从象牙塔一样的协和医院走向身处深重灾难的劳苦大众的济世慈航。
“煤矿工人、小商小贩、黄包车夫、流浪汉、难民、特务……恰恰是这10年,林巧稚接触到了当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的真切民情,看清了百姓的卑微、屈辱和贫贱,医者仁心、家国情怀既有深厚的现实基础,也有充分的情感依托。”作为《万婴之母》的导演,河南曲剧艺术保护传承中心一级导演、“文化部优秀专家”李杰深思熟虑。
其次,怎么切入?剧组找到了林巧稚的侄孙女林賚欣,她的回答让剧组醍醐灌顶。
“美国提供那么优越的条件,三姑婆完全可以在那里大展身手,也可以帮助祖国、拯救病人,为什么回到苦难贫瘠的土地上去救这些老百姓?她说,‘因为这是我的家,我不会在美国远远坐看’。”
“被日本鬼子赶出协和医院的时候,三姑婆到东堂子胡同开诊所,为劳苦大众躬身服务。她说,‘我没想到老百姓这么苦难,我有责任去救他们’。”
“妇产科医生也有很多做得很好的,但是为什么在人格上达不到她的高度?就是因为三姑婆把接生这件事情看得不一样。5万多个婴儿,背后可能就是5万多名妇女、5万多个家庭!三姑婆给多少妈妈带去幸福?给多少家庭带去希望?救了多少妻子?救了多少丈夫?救了多少家庭?千千万万家庭的幸福,就汇成了国运昌隆!”
再次,怎么给人性画像?“我的唯一伴侣就是床头那部电话,我是一辈子的值班医生”,这是林巧稚的原话中让经典版主演、“70后”台柱子郑全感念至今的一句,她说,“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以非凡的爱做最平凡的事,自己什么都无所求,一心救妇女儿童,林巧稚的这份纯粹是我最敬佩的”。
在传承版主演、“90后”新秀赵阳的台本上,力透纸背地记着林巧稚的三句原话——“我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中国的大夫。我不能离开灾难深重的祖国,不能离开需要救治的中国病人。科学可以无国界,科学家却不能没有祖国啊!”“救一个产妇,就是救一个家。”“我一生最爱听的声音就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这些哭声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奇妙,感到作为医生的自豪,也体会到了作为母亲的快乐。”
“纯粹的圣洁之余,我们也需要找到人性的质感。”李杰说,“林巧稚的人格也是在成长的,我们需要捕捉到她内心的韵律,才能把握她心中的丘壑。”
剧中,面对在日伪政府狐假虎威、卖国求荣、鱼肉百姓的汉奸张会长,林巧稚是有过爱与恨的挣扎的。在帮助张会长的夫人战胜生命危险、顺利迎来新生命后,林巧稚义正词严地走向张会长,发出灵魂的忠告:“我希望——让孩子第一眼看见刚正,还有那挺直脊梁的父亲。莫忘记做人根本,无论富贵或贫穷。在今天不只是孩子诞辰,更希望还将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一个男人的新生。”
“我们也给予了林巧稚一些思想的回旋,最后,无辜新生命的力量还是战胜了她内心深处的一些纠结,她还是从容地走向了张会长的夫人,并且安全地让孩子来到了这个世界,这样一个更宽泛的以生命本体为立足点的具有博大情怀的医者形象就是我们的解读。”李杰说。
最后,怎么找到历史坐标?在上世纪80年代就已作古的一代医学巨擘,她的人格操守、历史意义如何与今时今日发生联系?“编剧在剧末用婴儿的哭声去迎接新中国的诞生,显然题旨是高远的。”李杰分析。首先,中国人民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到强起来,背后都是祖国的强大和繁盛。把接生放在国运之中去度量,就是把林巧稚的奉献放在国家薪火传承、福泽绵延的高台去审视,在激起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英雄敬畏感的同时,来自每个家庭的观众很容易感同身受,在人间烟火、小城故事、岁月流光里找到这位女英雄的魂归之处。其次,无数仁人志士像十月怀胎的母亲一样流血牺牲、付出奉献,才有新中国的诞生。这种意象的叠加交合,让人们联想到新生命、新中国、新世界,以及祖国、民族、人民甚至人类的未来。这种叠加是富有诗意的,既具体到一个人,又具体到一个时代,并且是面向未来的。
2020年,新冠疫情正在肆虐,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号召,成了当时最响亮的口号,也成了无数医护工作者的指引。彼时,正是越剧《万婴之母》的起步之时。“林巧稚的一生就是‘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这八个字。在这个时候选择林巧稚题材,能够表达医护工作者对生命的尊重与呵护,对劳苦大众的关注与关怀。这个时代的主题和我们这个戏的主题不是巧合,而是一次美妙的邂逅。林巧稚身上所焕发出的恬淡之美、生命之美、圣洁之美,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需要的美。我们也希望通过这样一部戏,通过台上的林巧稚和台下的观众产生的精神互通,呼唤大家重新审视生命的价值,思索和探讨我们为‘人民至上、生命至上’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李杰说。
“中华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我们后辈对于那段历史的认知是有限的。这样一位柔弱的妇产科大夫用对待新生命的敬畏、迎接新生命的坚韧抗拒着一切黑暗、丑恶和伤痛。我们期望通过这部戏对林巧稚形象的表达,唤起人们对生命的新认知、对自己生命和别人生命的尊重。这是我们全体主创人员的追求,更是时代赋予我们的职责。”李杰说。
经过层层梳理、层层扩散、层层发酵,无论对林巧稚来说,还是对剧组来说,咫尺寸心与青天宏愿间的情感逻辑不再显得仓促急切。恰到好处的节奏,既饱含着剧组对林巧稚题材的虔诚与敬畏,又凝聚着时代与林巧稚精神的同频与合拍。
林巧稚82年的精彩人生,浓缩在2小时10分钟的舞台呈现当中,点点滴滴都是心血,字字句句都是懂得。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当厚载现代观照、现代思维、现代意识、现代使命和担当的现代解读,像闪电一般划进观众的心空,不仅打通了历史经脉、思潮绵延,更关切了观众的意识流变、心河辗转,这样的征途如何能够不振聋发聩?
用心探索:追寻越剧的新生机
“起初,我看着女演员在台上演日本鬼子,经常忍不住扑哧一下就笑开了。我是导演呀,连我都这样,演员会不会接受?观众会不会接受?专家会不会接受?”截至2022年底,导演李杰已为数十省(区、市)的20多个艺术院团、20多个剧种导演了百余部大型剧目,但他还是心怀忐忑,“这是我30多年的导演生涯中最大胆的一次突破,风险最大、压力最大。”
一方面,福建芳华越剧院建院78年以来,一贯秉持的是“女子越剧”的表演理念,即角色无论男女老少均由女子扮演。另一方面,越剧擅长以“才子佳人”的古典故事示人,以扮相古雅、程式柔美、舞姿蹁跹、唱腔婉转闻名。再一方面,剧情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接生情节。那么,让台风优雅的越剧女演员演汉奸特务,能演好吗?让扮演现代人物林巧稚的演员在舞蹈程式中展现意济苍生的人间大爱,会亵渎神圣感和庄严感吗?如果舍去舞蹈表演,如何让全剧避免“话剧+唱”的质疑?如何保证在交代清楚情节的情况下,不让接生中的混乱和血腥气氛影响到舞台的美感和圣洁?
“我们一一突破各种挑战,到这次首演,剧本已前后修改6稿。”李杰说。越剧的演绎风格以青春靓丽、委婉清秀为基本品质。在大量传统古装戏的演绎中,更多的是演员通过手眼身法步、唱念做舞进行歌舞化表达。“让扮演圣洁伟大的林巧稚的演员在台上轻歌曼舞,对她的气质和人格是不尊重的。而舍弃女子越剧传统的最擅长的表达样式,对整个剧组都是难题,很难下决心,但是又不得不下决心。”李杰说,“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对女子越剧品质的一种拓展,这是带有风险的。”
剧组认为,最有心得的处理应该是一些生活细节的寻觅、开掘和提炼。主创将林巧稚对待孕妇、产妇和病患的和蔼可亲、轻柔专注,升华为在舞台上处理林巧稚行为的原则。无论是面对特务的妻子,还是胡同里的小媳妇,还是在铁蹄下被蹂躏的母亲,“林巧稚”都采取了同样的跪姿蹲姿,对病患的这份敬重和尊重深入骨髓。
这样的艺术创作俯拾皆是,为的是“让观众一眼就觉得就是林巧稚”,它们无不源自整个团队大量的基础工作。主创们搜集到了数十万字文字资料,以及大量的图片、视频资料,到厦门市鼓浪屿毓园林巧稚纪念馆采风,寻访林巧稚以前的同事、弟子及再传弟子。经典版主演郑全全网搜索到18本有关林巧稚的书,连妇科肿瘤治疗学术专著都细细研读。她还到福建妇幼保健院跟班两周,随妇产科专家坐诊,全程观察生产手术以及医生、护士的神态、姿态……郑全还把所有的学习资料和学习路线全部传授给传承版主演赵阳,此外,还把绝大部分的排练机会都挤出来给赵阳,并经常利用午休时间或是晚上加班为赵阳提升台词水平。
“这些职业性的动作,是能够展露林巧稚的职业素养、职业操守和职业精神的,这样轻歌曼舞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但是我也希望带有舞蹈化、韵律化的表达。如何把过去的手眼身法步变为现代戏剧艺术的手眼身法步,需要演员对自己体能、认知、表演、语汇再创造、再训练、再寻觅,这是巨大的瓶颈。因为我们没有程式可以借鉴,我们没有成熟的表达范本。”李杰说。
《万婴之母》的传承版主演赵阳直言,这是从艺10多年来最难演的一个角色。“演过了,像革命人物,演得平淡,又体现不出林巧稚的精神和魅力。”赵阳说,“她虽然有很多婉转的唱腔,但婉转之余要层层剥笋,她的温柔、慈祥,执着、坚定,笃定、坚毅,一层比一层难塑造。”
郑全告诉赵阳,再精致的塑造都不如让自己成为林巧稚。史料记载,林巧稚盘发髻,爱穿旗袍。郑全买来春夏秋冬四季的一系列旗袍,还盘起头发,在生活中体会和熟悉人物感觉。在她的影响和点拨下,赵阳经常翻看林巧稚的图册,模仿她的一颦一笑、坐立行走、举手投足。在日常生活的各种场合,她也经常顺着林巧稚的思维方式和处世原则,进行情景模拟,感受人物的心灵体验和思想境界。
从形似、神似到就是,两个版本的主演并不满足,她们还在追求着“我是”。“原来的表演就是我要去看病,我要去救人,我现在就觉得我所有的表演带着我要去救人之外,还更希望看到一些社会现象,我改变不了这些社会现象,但是我尽我一己之力,让我看到的东西能够变得更美好。有这样一种含而不露的精神气质,表演就更从容更恬淡更宁静,不会那么急切、那么用力,更有连绵不断的韵味,心里的纵深感更深了,举手投足的底蕴更深厚了,气息也越来越沉稳。”郑全说,“我有时候哪怕就是‘空白’地站在那里,我什么都不想,那一瞬间也是感觉挺美好的。”
“整部戏当中最难处理的地方就是‘无儿无女’这一段唱词的表演,这是我动脑筋最多的地方。”赵阳说,“我怎么演都不会像一个有岁月沉淀、有岁月积累的人,后来我就告诉自己干脆不要,就以‘90后’的年龄感唱出我理解的林巧稚。”
在传帮带的努力下,在集体智慧的结晶下,林巧稚的故事和精神在“70后”中坚派越剧演员郑全和“90后”新生代越剧演员赵阳的身上发生了生化反应,这不仅是林巧稚的再生与新生,更是越剧的突围和新生。
“作为新创剧目,它是新艺术形象和新故事,又要一定程度去拓展传统越剧的表现方式方法,很容易就在观与演之间树立一道屏障。当我们舍弃了传统的水袖、髯口、浓墨重彩的装扮、行当般的服饰等一系列符号化的约定俗成的这些东西,演员的表演被压缩了,无形中给观众的欣赏造成了一种障碍。为了打破观演之间的屏障,我们做了种种尝试和探索。”李杰说。
许多现场观众说,在剧末看到的“万婴墙”,点燃了他们心底潜藏多年的家国情怀。也有许多越剧戏迷说,在剧中,听到了传统越剧《红楼梦》《碧玉簪》里的老腔老调,听到了新词新格新韵,听到了一度濒于失传的张(云霞)派唱腔,心潮澎湃。
从肢体语言到舞美设计,从唱腔打磨到内心揣摩,这份新鲜而不陌生、新锐而不突兀的创新和突破是属于21世纪20年代的,它不可能是历史原貌,但正是蘸满敬重的才情奔涌,才赋予了林巧稚新的时代内涵。
作为福建省非遗“越剧〔张(云霞)派〕”省级代表性传承人,郑全说,尹桂芳老先生开创了有“十生九尹”之誉的尹派艺术,在她一手创办的福建芳华越剧院这一尹派艺术的大本营,浇灌出张(云霞)派的省级非遗项目,孕育出张(云霞)派为主唱腔的现代原创越剧,这正是现代越剧的格局和胸怀、生机和活力。
这是一个流衍沉淀的时代,这是一个交融集成的时代,这是一个反思进取的时代。对林巧稚题材的掘取,是新一代越剧工作者对历史的纪念,对新时代的礼敬,也是对现代越剧新生命的繁衍,是他们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