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在福建长汀罗汉岭下英勇就义。当时,宋希濂是国民党第三十六师中将师长,驻扎长汀,瞿秋白就是由宋部直接审讯并奉蒋介石“就地处决,照相呈验”的命令执行枪杀的。这一事实是远在我学生时代就知道的。当我到政协工作不久初识宋希濂先生时,他儒者般的外表和风度,使我难以想象他就是执行蒋介石的手令枪杀瞿秋白的主犯。“文革”开始前后,瞿秋白烈士曾被诬为“叛徒”。出于对拨开历史迷雾的兴趣和责任,我争取到宋希濂先生的信任和支持,几经周折终于揭开这段尘封往事,以告慰长眠地下80余载的烈士。
初访宋希濂:问题与悬念
1966年的7月,我与宋希濂在全国政协机关就此开始了第一次交谈。
“您能先谈谈瞿秋白被捕时的情况吗?”我首先发问。
“蒋介石对中央苏区第五次‘围剿’得逞后,红军主力于1934年10月撤离苏区北上,仅留下六七千人在闽赣边境开展游击活动。蒋介石一方面调兵遣将,组织主要兵力堵截围追西去的红军主力,同时命令汤恩伯留下负责全歼赣闽残留的红军。1935年二三月间,汤恩伯指挥数万兵力从西南往东北方向不留空隙地截追红军。众寡悬殊,红军决定化整为零,其中力量较弱的千余人往东撤离,被我师在水口附近的部队堵截击溃,俘虏较多;余下三四百人改走上杭方向,也被我师指挥的福建保安第十四团截获。4月下旬,我接蒋介石南京密电,称‘据可靠情报,共匪头目瞿秋白在你部的俘虏群中,务必严密清查’。我立即命令师参谋长向贤矩执行,先在一〇八旅方面清查,一个个俘虏均加以细细辨认和盘问,都没有发现线索;又电告保安第十四团,几天后得复电,说俘虏中有个可疑的人,面容消瘦,自称林琪祥,职业医生,上海人,但操苏南口音。我即命令师参谋长亲自前往,速将此人解往长汀师部审问。次日,师参谋长即电复:经人指认,林琪祥就是瞿秋白,但并未提审瞿确认,他将立即押瞿回师部审定。我接此电后深感事关重大。”
“你们当时是怎样认定林琪祥就是瞿秋白的呢?”
“当时,军法处处长吴淞涛向我作了汇报。他为了表功,把提审过程讲得有声有色。吴说,他耐着性子反复审问瞿秋白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每次瞿秋白都不紧不慢地答复:我叫林琪祥,36岁,上海人,职业医生。吴说,他有意长时间静默,静得提审室里五六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他甚至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并不时观察瞿秋白的神色,只见他眼睛半合半闭,脸孔苍白消瘦,端坐的样子像一个打坐的和尚。在一段时间的寂静之后,他突然一转身使劲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大声说:‘你是瞿秋白,不是林琪祥!民国16年(1927年)我在武汉听过你讲演,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你不要冒混了吧!’吴说,这一突然逼问,瞿秋白神色有所动,但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搞错了,我不是瞿秋白!’吴才使出最后一招,大声一吼:‘来人!’进来的是事先在外等候传话的被俘投敌的共军叛徒,他指着瞿秋白向吴献媚地说:‘我用脑壳担保,他就是瞿秋白。我说了不算,还有他本人照片可核对。’吴洋洋自得地向我汇报说:至此,这表面像一座佛,内心比狐狸还狡猾的瞿秋白才被迫低下了头。其实,吴淞涛删略了瞿秋白最后说的几句话,这是另一位在场的部下后来同我讲的。在叛徒当场的指认下,瞿秋白竟坦然一笑,说:既然这样,也用不着这位‘好汉’拿脑壳作保,我也就不用‘冒混’了。瞿秋白就是我,十多天来我的什么‘林琪祥’‘上海人’之类的笔供和口供,就算作了一篇小说。瞿秋白当时的心境和精神状态,由这几句话即可见一斑。”
“那么后来瞿秋白的态度又怎样呢?您本人是怎样同他接触,又是怎样审问他的呢?”我追问道。
宋希濂听后沉思了一会儿,爽朗地笑着说:“我真没有想到,你的问题包括内容和层次,都同半年前上头组织派人调查时的提问如出一辙。你我如果不是相识的,我会怀疑你也是组织派来调查的。”说着他掏出一支香烟,未等吸完即对我说:“我听完吴淞涛的汇报后,便命令下属先不要再提审瞿秋白,并批示‘优裕待遇,另辟间室’,首先给瞿秋白改善生活环境和条件。我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出发点自然是我当时的反动立场,想以柔克刚,用软化的办法克敌制胜。但最终目的并未达到,还一连出现我意料之外的情况。比如,我给瞿秋白生活优待,原担心他不会接受,他却二话未说,欣然处之;我看他的神情,在作了充分准备之后,以为我直接出马同他交锋会有所获,不料他外表体弱神伤,心中却有一把利剑,迫使我步步退守;在我谋事不成、功夫白费的这段时间里,他竟埋头写出长篇文章《多余的话》;我估计他会被押往南京审判,由蒋介石直接处置,却不料蒋介石看无计可施已成事实,竟直接下令由我将他就地处决,而瞿秋白对自己生命的结束竟那样泰然处之、大义凛然……所有这一切恐怕不是短时间就能讲完的。我看今天就谈到这里,过些天再抽时间,且听下回分解吧。”
二访宋希濂:好事必多磨
首次谈话结束不几天,我为与宋希濂首次谈话引起的悬念所驱使,又经过反复考虑,便决定登门拜访。就这样,我和宋希濂开始了第二次谈话,约两个小时。
宋希濂颇为深沉地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大革命时期我在黄埔军校加入国民党,又经陈赓介绍秘密加入共产党这件事。陈赓是我的湖南湘乡小同乡,他1922年在湖南就加入了共产党,1924年他同我一道领着20来人从湖南长沙绕道上海到广州投奔国民革命,考入了黄埔军校,一同成为黄埔一期的学生。1935年4月下旬,当瞿秋白成为我的阶下囚之后,一方面我当时的职位和立场,必须把瞿秋白降服,让他公开投靠到国民党方面,这将是国民党对共产党的一个成功打击,同时也是我个人为蒋介石立下的一大功劳;另一方面,瞿秋白的突然出现也自然唤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先前既是国民党党员又是共产党党员的我,对瞿秋白这样的领袖人物曾经崇敬过,仰慕过。当然,我对这些往事的涌现和情感的藕丝,当时是绝不会向任何人吐露的。但是,正是这些往事如藕丝一般的牵绕,更重要的是我当时肩上的国民党中将军衔亦即是反动的政治立场,促使我对瞿秋白采取了一些非常的措施。”
“第一,在改变生活条件前,我首先去囚室看了他。我提出好好给他治病,他答复用点药减轻病痛即可,认真的治疗则完全没有必要了。我说两国开战尚且对战俘、伤病员实行人道主义,何况你我都是一国同胞。他却厉声说,蒋介石1927年靠血腥镇压革命起家,不顾国难当头而发动五次反革命‘围剿’,请问这人道主义又扔到哪里去了?我避开同他争辩国共两党的是非,递烟给他抽,重申来看他是询问他生活和健康上有什么要求。他直爽地表示,作为病人,不反对看病吃药;作为半拉子文人,要写东西,需要笔墨纸张书桌;又说他写东西习惯上需要烟酒,但身无分文,仅有的财物全被保安团的兵丁给搜走了。我当即答复,这些要求均可满足。
第二,我退出囚室后即采取生活优待具体措施,把参谋长和几位处长叫到跟前,先亮出‘优裕生活,另辟间室’八个大字,然后宣布六条措施:一、另辟一较大的房间,供给纸张笔墨和现有的古书诗词文集,备书桌一张;二、新购白裤褂两身,布鞋一双;三、按三十六师‘官长饭菜’标准供膳,需烟酒时另备;四、每天允许在房间门口的院内散步两次,指定一名副官和军医负责照料,房间门口白天可不设武装看守;五、自师长(指我)以下,一律对瞿秋白称‘先生’;六、禁止使用镣铐和刑罚。我宣布了这六条,我的下属都表示不解,甚至目瞪口呆。我于是解释:以柔克刚是一条古训。对瞿秋白这样声望大、位置高的人,不能像对待平常人那样,要以情感人,亲近他,软化他,才能谈及其他,你们都要理解我作出这个决定的本意,认真去执行。”
“那么后果如何呢?”我问。
“一开始我的感觉不错。”宋希濂接着说:“生活环境一改变,瞿秋白每天作息有规律,写诗词,刻图章,舞文弄墨,颇有点悠然自得。以至于不久我的部属凡是能接近他的,包括哨兵,都向他讨字要印章,他都有求必应。我存心下命令:其他人一律先不谈政治,头一个同他正面交锋的必须是我!因为在改变生活条件之前,我手下的人已对他作过多次审讯,在保安团时不但带镣铐,还受过刑罚,都没有效果。我自信这一手定会有所进展。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下属天天向我报告瞿秋白的情况,把他写的诗词、书法、印章送给我看。一天,我的目光正停留在瞿秋白书写的小楷咏梅词《卜算子》的最后一段上: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我正边看边思考着现在瞿秋白的心态,盘算着如何同他交锋,译电员送来南京和东路总指挥部催问瞿秋白情况的电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决定次日单独提审他——但我怎么也没有料到,经过第二天上午3个小时的舌战,竟宣告我的苦心策划完全无效……”
我正待请宋细谈,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他的一位邻居,我们的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这一断就是十年。
三访宋希濂:十年后的真相大白
“文革”结束后,我才有机会再度登门拜访宋希濂。雨过天晴,我的心情与十年前大不一样,宋希濂也一改沉闷的心境,侃侃而谈。
尽管其时中央还没有正式为瞿秋白烈士平反,但宋希濂一开头就欣慰地对我说:“就在几天前,中央专案审查小组派人找我调查,要我撰写简要而明确的证明材料,一是瞿秋白在被捕至被处决期间究竟有没有叛变或变节的言行,二是瞿秋白在狱中是不是撰写了《多余的话》那篇长文。我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们,并当场写了证明材料:第一,瞿秋白没有叛变或变节的言行,有的是充满革命气节的言行;第二,瞿秋白的确写了《多余的话》长文,我当时就看过,印象极深,这篇长文写的是瞿秋白对往事的回顾和剖析,而不是国民党方面事后捏造的那样对从事革命事业的忏悔。这两位调查人员极为认真,不追不逼,甚至避免种种提醒的语气,听我讲,由我写,然后逐字逐句看,整整一个下午,是一次严肃而亲切的交谈。他们的礼貌,他们的神色,使我预感到瞿秋白烈士蒙受不白之冤的日子要结束了,平反昭雪的时刻就快来临。”
宋希濂关于调查人员提出上述两个问题的长谈,全部写出篇幅太长,下面只择取其重要的两大段,一是当时宋瞿之间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二是瞿秋白得知要被就地处决的消息直至牺牲前两天的情况。
正面交锋
瞿秋白被武装卫兵带进设在长汀中学里三十六师师长办公室,屋子里只剩下我与瞿秋白。
“请用茶。”我笑脸相迎,说:“瞿先生,这些天我们的陈军医都用了些什么药?你的病情有好转了吧?”“谢谢。”瞿秋白呷了一口茶水,回答说:“我早已讲过,目前的处境,作为囚犯,我服药只是为了解除点病痛,已用不着做认真的治疗。”
“瞿先生,你太悲观了。坦率地说,我是敬重你的。我在湖南上中学时就拜读过你的文章,那时慕名而不得见。今天在这种场合相见,在我也是一段意想不到的插曲。我今日虽有军务职责在身,仍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慨……”
“宋先生,你不必往下说了。”瞿秋白打断了我的话,“我不想判断你讲这些话的用意,但我也可以坦率地说,第一,任何语言改变不了我们今天相对立的位置;第二,我的命运最终并非由你宋先生主宰,你讲这些怕也是多余的吧。”
“瞿先生,我赞赏你快人快语。主宰你命运的是最高当局,委员长本人。但我是这里的最高长官,直接对委员长负责,向最高当局反映情况是我的职责。我希望我们能开诚布公地谈谈。”
“谈什么?你发问吧。重复的话,我不想说。我正在写东西,我的时间不多了。”瞿秋白不耐烦地说。
“你正在写什么,可以谈谈吧。”
“写完后可以公之于众,也会送给你看的。我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回顾往事,剖析自己,让后人全面地了解我,公正地对待历史。但是,这里边没有共产党的组织名单,也没有红军的军事情报。如果你今天要问的是这些,那是会白费时间的。”
“我看先不要封口为好,随便谈,说到哪儿算哪儿,好吗?”
“那么,宋先生,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瞿忽然以攻为守。
“听便。”
“你说上中学时就读过我的文章,请问你当时对我在文章中所宣传的主张,是赞成还是反对?”瞿秋白抬起他浮肿而苍白的脸,那双充满倦意的目光忽然发亮。
“我曾经相信过你的主张,走了一段弯路。”我直爽地回答,停顿了一下后提高嗓门说:“但是,眼前的事实证明,你的那套主张在中国行不通。不仅七年前我本人抛弃从前的信仰做得对,就是在今天,我还想奉劝你也做一名三民主义信徒,以发挥你的才华。因为只有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才是适合中国国情的救国救民的真理!”
“哈哈!”瞿秋白竟抑制不住笑出声来,“宋先生讲这些大道理,究竟是要同我辩论什么主义是真理,还是要规劝我也随你走同一条路,归顺蒋介石?”
“打开天窗说亮话,两者兼有,出发点是为先生的前途着想。”我也答复干脆,并为审问顺利进入正题而有点自鸣得意。
“我原本认为,此时此地争论这些问题,未免不合时宜。既然你有雅量让我争辩,我只好奉陪一下。宋先生,恕我再问你,1924年1月召开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重新解释三民主义,实行国共合作,那时你在什么地方?”
我先是一怔,旋即想到目前自己的身份,就若无其事地回答道:“那时我刚从长沙奔赴广州投考黄埔军校。”
“那好。”瞿秋白说:“因为你提出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问题,使我想起自己曾经是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宣言的起草人之一,就在那时,我便粗略地研究过三民主义。中山先生是中国革命的先驱者,这是毫无疑义的,但通观世界政治潮流,对比各种主义、学说,当时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倒像是一盘大杂烩,无所不包,而又缺乏真谛,并不能最终解决中国的出路问题。可称道的是,孙先生顺乎潮流,合乎民意,果断地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实现国共两党合作,重新解释了三民主义学说即新三民主义,在当时的确起着推动中国历史前进的作用。但时至今日,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人民,是名副其实的法西斯蒂,还有什么资格谈论三民主义呢?至于共产主义学说,在苏联正在变成现实,在中国也为觉悟了的农工民众所接受,而为蒋介石所深恶痛绝,也可以说是心惊胆颤!要不然,蒋介石何以要运用百万兵力一次又一次地‘围剿’苏区呢?所谓共产主义不适合中国国情,历来更是各种反共分子的陈词滥调。好了,我还是那句话,现在争辩这些不合时宜,你我都不必浪费时间了吧!”说罢起身要走。
我心中恼火,却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习惯地用手指弹着桌面,缓慢而冷冷地说:“瞿先生,共产主义在中国能不能行得通,不是高谈理论,而是要看事实!”我特别加重了“事实”这个词的语音,接着又说:“请看当今党国政令一统天下,委员长秉承先总理的宗旨,实行三民主义,全国民心归顺,乃大势所趋。共产党自民国16年之后,苦心经营了若干山头,如今已荡然无存。以至于像瞿先生这样的头面人物,也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共产主义如能救中国,何以这样奄奄一息,濒于绝境?你既不愿争论这些,我也就说到此为止。但我想郑重地提醒你的,是别忘了眼下你自己的处境。时至今日,你还没有对我们讲一点有关共党和匪区的有价值的情况,这对你是很不利的!”
“说得好!这最后几句话才是你今天绕着大弯子找我谈话的本意,也是为多日来想完成蒋介石给你任务而使的小手段!”瞿秋白笑着投来冷嘲的目光,“但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宋先生,几年来我身患重病,在苏区所做工作甚少,管过一些扫盲识字办学校的事,你不愿意听这些吧?至于其他情况,我早就说过,无可奉告。我对自己目前的处境,十分清楚。蒋介石是决不会放过我的,我从被认定身份之后就没有打算活下去。我唯一的希望,是让我把要写的东西写完,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应该感谢宋先生的是,你在生活、医疗上优待我,使我有条件完成我要做的最后几件事。但是,宋先生,我郑重地告诉你,如果你想借此完成蒋介石交给你的任务,那将一定是徒劳的。好了,纸已戳穿,我们的谈话也该结束了。”
我无言以对,从此再也没有直接出面找瞿秋白进行这种审问谈话。
瞿秋白牺牲前两天的一幕
直接审问之后,我对瞿秋白狱中生活优待如常。三十六师司令部凡能与瞿秋白接触的官兵,都私下向瞿索要题字和印章,瞿一律求者不拒,予以满足;唯独各种形式的审问、谈话毫无进展。过了一段时间,我向南京方面汇报:审讯没有突破。紧接着,南京直接派人到长汀提审瞿秋白,反复几个回合,依旧毫无所获。我这时倒放宽了心:不是我无能,南京派来专人审讯,不是也毫无结果吗?事情至此,我估计瞿秋白有可能被押送南京处置。
出乎意料的是,6月16日,我突然接到顶头上司蒋鼎文转来的蒋介石密电,命令我对瞿秋白“就地枪决,照相呈验”,中央社和各大报发消息。我手拿电文,端坐在办公室考虑了半天,然后把参谋长、军法处长、政训处长和陈军医召来,先让他们传阅电报,随后严肃地下达命令:“委员长作出这个决定,有着重要的考虑。消灭共党已到了关键性的时刻,没有严厉的措施是不行的。无条件地执行命令,是我们军人的神圣职责。根据委员长的命令,我作如下安排:第一,明天(17日)中午,参谋长去瞿秋白房间下达最高当局的命令,宣布后天(18日)上午执行,听取犯人有什么遗言。同时房门和师部大院内外要加岗严密警戒,三天内全体人员一律禁止在师部大院会客,陈军医可在房中陪同犯人,密切注意动向,有情况及时报告。第二,18日中午,军法处长和政训处长到场监督执行,刑前在中山公园备酒菜,执行地点在罗汉岭下,拍照后备棺木埋葬。你们有什么意见补充?”
“执行命令!”参谋长、军法处长、政训处长异口同声,只陈军医没有表态。
次日中午,参谋长随陈军医走进瞿秋白的房间,瞿正在聚精会神地给师部的一名卫兵刻图章,头也没有抬,顺口对来人说:“请坐,稍等片刻。”
紧接着,参谋长的勤务兵端进来一大盘酒菜,瞿秋白这才站了起来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参谋长还亲自来作陪?”
“不要客气,瞿先生,随便喝点,请坐,坐。”参谋长边说边招呼瞿秋白对坐。
瞿秋白一坐下,发觉陈军医脸色不好,一言不发,立即联想起他一上午未曾露面,预感到有什么重要事情将要发生。参谋长提起酒壶,同瞿秋白一杯又一杯地对喝起来。待双方都有几分酒意,参谋长才张口说:“瞿先生,你住在这儿有一个多月了吧?”
“我不记日子。怎么,要送我上路?”瞿秋白放下手中刚举起的筷子。
“是的。”参谋长严肃地说:“好在你多次讲过,从被俘后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现在,南京最高当局来电,命令就地枪决,可以成全你了。师座遵照委员长的电令,决定明天上午执行,让我提前转达给你。你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后事要办,可以直说,我们将视情况而尽力为之。”
瞿秋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饮了一口酒,铿锵有力地回答道:“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其人的作为!我提议,为你们提前给我送行,干杯!”
参谋长和陈军医都没有举杯。参谋长沉着气,面无表情,惶惶然失神的陈军医(陈是瞿秋白在狱中关系最密切的一位军官)结结巴巴地说:“瞿……瞿先生,你还……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尽管说。”
“我一切准备就绪。”瞿秋白响亮地回答:“我唯一的要求,是委托陈军医将我身边的一些遗墨(包括长文《多余的话》),在我死后寄给一位武汉的朋友,请参谋长报请宋师长照准。”
参谋长当场答复:“好说,好说,你写的那些东西对我们没有用,我想宋师长会照准的,请瞿先生放心。”
谈话就此结束。当晚,瞿秋白服安眠药后睡得很沉,陪宿的陈军医却彻夜未眠。
6月18日是个大晴天。清早进餐后,瞿秋白换上了新洗净的黑褂白裤,黑袜黑鞋,泡上一杯浓茶,点支烟,坐在窗前翻阅着《全唐诗》。金灿灿的霞光投进了门窗。他翻阅,吟读,思索,然后提笔书写起来:
1935年6月17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 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此时,军法处长传令催促起程,瞿秋白于是疾笔草书:
方提笔录出,而毕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词谶,乃狱中言志耳。秋白绝笔
瞿秋白掷笔整衣,昂首走出房门,见阳光洒满院落,两排上了刺刀的士兵站在院中。瞿秋白在房门口驻足,抬头扫了一眼山坡不远处二楼窗户上低垂的帷幕,那里是我的办公室,一个月前他曾来过。瞿秋白不可能想到,这时,我正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悄悄挑起窗帘的一小角,望着独立院中的瞿秋白和押送他赴刑场的官兵们。
昨天下午,参谋长向我面报时提到,说午间酒后瞿秋白曾说,你们的宋长官在生活上优待我,秋白想诀别时能同他对酒致谢,不知他敢大驾光临否?我当即打断参谋长的话,冷冷地说:“优待他是为了软化他,化敌为友。委员长已决定处置他,我再出面同他喝酒,还成什么体统?”
但是,今日上午我在办公室听到下边院中的传令声,却情不自禁地挑起窗帘望上一眼。
十时整,军法处长传令出发。瞿秋白昂首走出三十六师大门,脚踩着行进的节拍,轮流用俄语、汉语高歌:“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这时候,沿途的老百姓驻足聆听,注目送行;这时候,阳光铺路,风停树静,只有悲壮的歌声在山城长汀上空回荡……
进了戒备森严、游客一空的中山公园,一桌酒肴已摆在八角亭里。瞿秋白请两位处长对饮,被拒绝了;又找陈军医,说没有来。瞿秋白一摆手,迈步走向八角亭。遵照特务连长的安排,瞿秋白先在亭前拍照。他背手挺胸,两腿分叉,面带笑容,为世人留下了一位革命者最后的丰采。照相后,他背北面南坐定,自斟自饮,旁若无人。酒兴中他又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数遍。默默无语的兵士,他视同送殡的人群;闪闪发亮的刺刀,他看作送葬打幡的竹竿。痛饮多杯后,他又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歌毕,瞿秋白在呆若木鸡的士兵刀枪环护之下,走出中山公园,漫步走向刑场。他手夹香烟,顾盼自如,再一次高歌吟唱,并不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共产主义万岁!”走到罗汉岭下蛇王宫侧的一块草坪上,他盘膝而坐,对刽子手微笑点头说:“此地正好,开枪吧!”
哨声落,枪声起。时年36岁的瞿秋白饮弹洒血,壮烈牺牲。
余绪
这里所记述的全部事实和情节,均是20世纪70年代末宋希濂同我的若干次长谈中一一细说,并在事后查阅史实印证过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宋希濂说到瞿秋白烈士牺牲前的细节时,怕我记不准确秋白烈士引用的唐诗集句和绝笔及在临刑前说的那段“小快乐”“大快乐”“真快乐”视死如归的壮语,还特地铺纸一段段写出,竟与我后来查证的史料一字不差。
细说往事,宋希濂抱愧终生。在叙述完最后一段史实之后,他语气沉重、缓慢而分明地对我说:“从1927年初至1949年末,我追随蒋介石整整23年,应当说蒋家王朝的反共反人民的罪行也有自己的一份,但使我终生难以忘怀,也是终生愧对祖国和人民的,是瞿秋白烈士牺牲这壮烈的一幕!在我个人,历史上的污点已不能洗去,可庆幸的是我的后半生终于在中国共产党政策的感召下,走上了新路,回到了祖国和人民的怀抱,我将以新的作为和奉献,去弥补历史上那不可挽回的过失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