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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西追寻
【“走进红土地 抒写新时代”全国著名作家创作采风活动】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2期 | 作者: 徐锦庚 | 时间:2024年12月20

编者按

为纪念古田会议召开95周年暨中央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中共福建省委党史方志办与《人民文学》、中共龙岩市委宣传部联合策划并组织了“走进红土地 抒写新时代”全国著名作家创作采风活动,旨在通过文学的力量,深入挖掘红色历史的文化内涵与时代价值,展现红土地上发生的感人故事与不朽传奇。

来自全国的十来位著名作家深入基层,亲身感受红土地的厚重与温暖,用心聆听历史的回响,用情描绘新时代的画卷。经过辛勤创作,多篇饱含深情、笔触细腻的文稿应运而生,由《人民文学》集中刊发在今年第12期。这些作品不仅记录了红土地上那段光辉灿烂的历史,更展现了新时代下红土地的蓬勃生机与无限希望。

即日起,福建党史方志网站每天刊发一文,以飨广大读者。这些作品不仅是对历史的一次深情回望,更是对未来的一次美好憧憬。我们希望通过这些文字,能够激发更多人对红色历史的兴趣与敬仰,结合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10月15—16日在福建考察时的重要讲话精神,做好传承弘扬红色文化、深化革命史料和革命文物研究阐释等方面的工作,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贡献自己的力量。





踏入闽西,满目葱绿。苍松虬枝,翠竹婆娑,茂榕荫翳,香樟郁蓊,处处生机盎然,令人心醉神迷,“三宿空桑吾不厌,春灯山寺话神州”(丘逢甲《忆上杭旧游》)。饶有趣味的是,孕育这片绿色的,却是苍茫的红壤。红壤色彩鲜艳,浓郁炽烈,如同璀璨的红宝石,镶嵌在山川大地。红绿辉映,构成生动的自然画卷。

在闽西,红壤既是自然之美,也是红色记忆。闽西人说,红土地是红军鲜血染成的。一九二九年三月,毛泽东率红四军入闽,开创闽西苏区,深耕五年。十万百姓踊跃入伍,二点六万人参加长征,逾两万人倒在路上。湘江战役中,为掩护主力部队渡江,红五军团第三十四师几乎全军覆没,五千余闽西子弟血洒湘江。到达陕北后,闽西人仅两千余。闽西在册烈士约二点四万,占福建烈士总数一半。

今天,当我踏上这片热土时,英雄故事仍在风中传颂,红色印记还在大地闪耀。最让我感念在怀的是:信念的力量。

 

一封信

“古镇悠悠名要冲,山清川秀贯长虹。两溪碧水环村落,一脉温泉暖众翁。”这幅美景,描绘的是连城县新泉镇。这个温泉古镇,是闽、粤、赣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一九二九年六月中旬,红四军在此整编,“新泉整训”由此闻名。

新泉有座清代建筑,翘角门楼,条石门框,是张氏家祠书院,红四军进驻时,成为前敌委员会机关。大门横额刻着“望云草室”,两旁石刻正楷竖联,透出一股书卷味:“座中香气循花出,天外泥书遣鹤来。”屋内一厅四室,前面住着陈毅和朱云卿,后面住着毛泽东和朱德。毛泽东在右厢房,房间逼仄,仅容一床一桌。

一九二九年六月十四日深夜,忙碌一天的毛泽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右厢房,点亮昏暗的油灯,取出一封信。这是第一纵队司令林彪写的,劝他不要辞职。

此时的毛泽东,正陷入人生低谷。疟疾未愈,无药医治,反复发作,本就虚弱不堪,偏又遭人围攻,身心俱疲,刚刚愤而辞去前委书记。

围攻他的人,以刘安恭为首。二十天前,红四军首占龙岩后,经毛泽东提议,前委成立临时军委,由刘安恭任书记。刘安恭年轻气盛,履历显赫:旅欧支部党员,朱德救命恩人,参加过南昌起义,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优秀生,中央特派员。

新官上任三把火,刘安恭的第一把火,竟直烧毛泽东:批评前委“管得太多”、有“家长制”倾向,还对前委限权,不让管军队其他事。前委是上级,哪有下级管上级之理?毛泽东敏锐察觉,刘安恭的真实目的,是企图与前委分权,削弱甚至取消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

红四军二占龙岩后,在上杭县早康村开会。刘安恭肆无忌惮,以“太上皇”姿态,居高临下挑战前委,认为自三湾改编以来,党代表权力过大,前委包办一切。他说:“在农村搞根据地建设没前途,山沟沟里没有马列主义,应当按照苏联模式,到大城市搞革命。”

此时的红四军,多出身旧军队,其余是农民,热衷“走州过府”,爱做江湖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刘的主张,博得多数人赞同。他的强势,也让一些人沉默。毛泽东成为少数派。

毛泽东深知,这场“前委”与“军委”之争,事关是否坚持党对军队绝对领导,事关红四军生死存亡。他有个特点:一旦发现真理,就紧紧抓住不放,执着坚持。他断然声明:“从机构设置看,军委不仅与前委重复,而且同前委分权,动摇了党管理一切的最高原则。这种不生不死的责任,我不能担负。请求马上换书记,让我离开前委!”

作为红军缔造者,竟然被逼辞职,令参会者震撼,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不要设置军委?会议举手表决。与会四十一人中,三十六人同意撤销,仅五人赞成。最终,临时军委被撤销,刘安恭被免职,调任第二纵队司令。

军委虽被撤,思想仍对立,交锋更激烈,矛头直指毛泽东。激愤之下,毛泽东执意辞职,陈毅代理前委书记。六月十日,红四军进驻新泉,连以上干部天天开会,争论聚焦在“党应不应该管理一切”“要不要一切归支部”。

夜深人静,窗外蛙鼓虫吟,室内灯摇影单。毛泽东心潮澎湃。他辞职,决不是消极逃避,而是以退为进。深思熟虑后,他研墨挥毫,一气写下七千字。

这封《给林彪的信》,将党内争论归纳为十四个问题。首先是“个人领导与党的领导问题”,毛泽东认为,其他问题皆由它派生。在“要不要设立红四军军委的问题”上,他认为问题的背后,隐藏着究竟要不要坚持共产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信中鲜明提出“思想路线”。这个概念,既是毛泽东第一次提出,也是共产党历史上首次提出。

信发表在《前委通信》第三期。前委的初衷,是希望统一认识,结束纷争。不料,很多人对信不以为然,争论更激烈,思想也更混乱,“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海涅)。

六月二十二日,在红四军“七大”上,毛泽东意外落选,陈毅当选前委书记。在毛泽东一生中,这是唯一一次被下级免职。孤独的他没有气馁,离开红四军,投身闽西地方工作。

然而,离开毛泽东的红四军,却像迷航之舟,四处搁浅,刘安恭也战死沙场。大家这才知道毛泽东的重要。前委致信毛泽东,请他回来。

十月间,中央“九月来信”到了,明确支持毛泽东,要求把他请回来。十一月二十六日,毛泽东返回红四军,重新主持前委工作。

十二月二十八至二十九日,在上杭县古田镇溪背村,廖氏宗祠人进人出,红四军“九大”隆重举行。毛泽东以《给林彪的信》为基础,起草《古田会议决议》,系统回答建党建军问题。这份决议,成为党和人民军队建设的纲领性文献。

古人云:“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志之所向,无坚不入,锐兵精甲,不能御也。”意思是,志存高远的人,再遥远的地方也能达到,再坚固的东西也能突破。毛泽东就是这样的人。

 

一座墓

登高望远,松毛岭峰峦叠嶂,蜿蜒起伏,宛如一条巨龙,横亘在闽西大地。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绿意盎然,仿佛一幅风景画。山腰广场上,一座烈士纪念碑巍然耸立,直刺苍天,令瞻仰者肃然起敬。隔着广场,一方硕大土堆倚坡而卧,与纪念碑默默对视。土堆前,立着一块无字碑。解说员的一句话,让我瞬间破防:“这是一座无名烈士墓,里面尽是瓮瓮罐罐,安葬着大概三千具红军遗骸!”

我难以想象,松毛岭如画美景中,竟隐藏着惊神泣鬼的往事:九十年前,这里枪林弹雨,杀声震天,数万人鏖战四昼夜,山坡上尸横遍野。直到今天,瞭望台雄风犹在,土战壕蜿蜒林间,让我睹物伤情,追思怀远。

松毛岭东连龙岩、上杭、连城,西接长汀、瑞金、赣州,是中央苏区东大门的天然屏障。蒋介石发动第五次“围剿”后,苏区全线告急,红军伤亡惨重。为攻占瑞金,一九三四年九月,蒋介石调集四个整编师和炮兵第五团,向松毛岭进逼,试图攻进东大门。为掩护中央红军撤退,红九军团第三师、红二十四师、福建省军区独立第十七团等部,在松毛岭筑起防线。双方力量悬殊:论人数,蒋军多达三点五万人,红军仅约七千人;论武器,蒋军有德制飞机大炮,红军仅土枪土炮,唯一优势是居高临下。面对五倍于己的强敌,红军将士只有一个信念:誓死守住东大门,决不后退一步!

九月二十六日,天还没亮,十多架“黑寡妇”呼啸而至,暴雨般的炮弹紧随其后,轮番狂轰滥炸。松毛岭硝烟弥漫,泥石、树枝漫天飞舞,爆炸声震耳欲聋,红军工事大多被毁。树高林密的山体,转瞬成为“癞痢头”。轰炸一停,敌军如蝗虫般往上冲。在罗炳辉指挥下,战士们凭借简陋工事,用步枪、手榴弹反击,还用山炮轰击两侧山壁,崩裂大量山石,砸得敌军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当敌人冲上来时,战士们端着刺刀,冲出掩体,展开殊死肉搏。刺刀弯了,就用手榴弹砸,甚至抱住敌军,拉响手榴弹,同归于尽。

这场阻击战,持续四昼夜,打得昏天黑地。因敌人炮火猛烈,饭和水常送不上山。战士们饿得四肢乏力、渴得嗓子冒烟,仍咬牙坚持,阵地岿然不动,敌军无法突破。直到二十九日,才撤出战斗,为中央主力转移赢得时间。

激战过后,松毛岭只剩黑红两色:黑的是硝烟,红的是鲜血。溅满血迹的树枝上,绿头苍蝇层层叠叠,犹如串串蜂窝,碗口粗的枝条都被压弯。黑压压的乌鸦遮天蔽日,在山坡穿梭聒噪,令人毛骨悚然。半个多月后,松毛岭仍血腥冲天。

面对漫山遍野的尸体,蒋军派出八百人,花三个月,收殓其士兵,火化掩埋。红军遗骸却曝尸荒野,无人问津。山下十九位村民不忍心,自发组成“无祀会”,发动五百多位群众,扛着锄头上山,就地掩葬红军遗骸。收殓时,有的村民感染疫病,倒在山上。

长时间风吹雨淋后,松毛岭水土流失,烈士遗骸渐露。一九三八年三月,“无祀会”再次牵头,五十多位村民用布捂住口鼻,手持竹火夹,再上松毛岭,捡拾烈士遗骸,用畚箕挑到村口,在甲利垄、斧头乾等地,挖出数个大坑,每穴上百平方米,用金盎、水缸盛放遗骸,修墓安葬,整整忙了四个月。当年农历七月十五日,村民们端来猪肉、鸭肉熬制的粥,倒在红军墓前。此后,每逢中元节,村民都会隆重祭扫。“无祀会”成员每人捐二斗谷子,谷息用于祭扫。二○一○年,因赣龙铁路复线建设,甲利垄土地被征用,红军墓迁至松毛岭山腰。另几处红军墓,也被村民修缮一新。

松毛岭阻击战中,红军牺牲多少人?盛行说法是“一万余人”。中共福建省委党校教授蒋伯英等人考证后,认为“伤亡两千余人”。还有一些数据,如“激战七天七夜”“参战国民党军七万人、红军三万多人”“红军墓有三千具遗骸”,均被蒋伯英等专家否定。

青山静穆,松涛低咽。肃立于红军墓前,我默默发问:你们是谁?来自何方?家人还在吗?后继有人吗?虽然不知你们的姓名,但我明白,你们有个共同的名字:英雄!

山风轻柔拂面,空气清新甜润,血雨腥风荡然无存。然而我坚信,岁月虽已吹散历史硝烟,却吹不散红色记忆,带不走永恒缅怀。

 

四颗牙

连城县文坊村,有一个精致小公园,青瓦白墙,绿树碧池,曲径回廊,亭台水榭,可谓一步一景。公园取名“明德”,纪念本村革命先驱。他叫项与年,化名梁明德,曾是红色特工。他的生平事迹展览馆,就在公园内。

项与年一九二五年入党,参加过北伐战争,长期从事地下斗争,穿梭于上海、南京、南昌、香港、天津、西安、北平之间,锄奸惩叛,传递情报。最为传奇的,是他敲掉四颗门牙,扮成乞丐,穿越重重封锁线,冒死给周恩来送情报。

一九三四年九月底,蒋介石在庐山部署“剿共”,定下“铁桶计划”:调兵一百五十万,以瑞金为中心,构成半径一百五十公里包围圈,每日推进三四公里,每五百米布一道铁丝网,每五公里筑一道碉堡线,“使敌无粒米勺水之接济,无一人一蚁之通过”,用步步为营的堡垒战术,消耗红军有生力量,十月下旬合拢,一举全歼红军。

万幸的是,参会的江西德安专区保安司令莫雄,与共产党关系密切。其主任秘书刘哑佛、司令部参谋长卢志英、情报参谋项与年,均为中共特工。莫雄踌躇不定:如果泄露计划,全家性命可能不保;如果隐瞒不讲,红军必遭灭顶之灾!最终,血性战胜怯懦,他冒着杀头危险,透露给刘哑佛三人。

三人看完文件,脸色凝重:这个情报太重要了,事关红军存亡,必须尽快送给“胡公”!胡公就是周恩来,是临时中央最高“三人团”成员,负责督促执行军事计划。他们买来四本字典,用专用密写水钢笔,连夜抄录在字典里。

德安到瑞金,相隔六百五十公里,高山阻隔,河流纵横,封锁严密,谁去送情报?三人争抢起来。“你们一个山东人,一个安徽人,口音招人注意。我是闽西人,江西话客家话都会讲,我最合适!”项与年一语定调。他扮成教书先生,带着四本字典,连夜出发。

次日下午,在南昌郊外一个关卡,哨兵欲搜袋子,项与年急中生智:“老总,我的牙痛发作了,让我先找点牙痛水点上。”一边找牙痛水,一边拿出字典,快速一晃,“袋里就几本字典,本人教书用的。”侥幸蒙混过关。

到达南昌接头点,项与年想,后面盘查更紧,字典恐会不保。他找来几位地下党员,将文件缩写,密录在薄纱纸上,藏入鞋垫夹层,趁着月色上路。

沿途八县市,关卡数十道,越往前走,盘查越严,有时只能昼伏夜行。项与年思忖:教员身份太醒目,不如扮成乞丐。然而,他模样儒雅,与乞丐相差甚远。怎么办?

项与年心一横,找个隐蔽处,换上旧衣,抹上污物,举起砖头,对准门牙,猛地砸上去!一阵剧痛,顿时昏迷。苏醒过来时,他满嘴是血,地上四颗门牙,腮部肿胀变形,襟前血迹斑斑。加上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活脱脱的乞丐样。

一路上,项与年拄着打狗棍,端一只破碗,挎着脏兮兮的讨饭袋,袋里藏着字典,蓬头垢面,肮脏不堪,没人愿意多瞅一眼。过关卡时,哨兵满脸嫌弃,捏着鼻子撵他走。他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历尽艰险,终于进入苏区。十月七日下午,他到达瑞金,见到周恩来、李克农,将情报交给他们。

按临时中央原计划,苏区红军拟十月底转移。“三人团”阅罢情报,非常震惊,十月十日下令行动。当晚,中央党政军机关撤离。十月十六日夜,八点六万红军夜渡于都河,踏上长征路。十一月十日,瑞金陷落敌手,蒋这才知道,“铁桶”已被捅“漏”,气得暴跳如雷。

个人生死是小,党的安危事大。英雄既有喋血沙场的,也有默默奉献的。信念既需破釜沉舟,也需多谋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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